北大青年
记者:
李华雨中国语言文学系级本科生
周子越新闻与传播学院级硕士生
编者按:
年7月6日–9月上旬,北京大学学生就业指导服务中心和《北大青年》报社组成调研团,先后赴福建、吉林、黑龙江、广西、甘肃、宁夏、四川、重庆8地,走访了近50位选调生、引进生校友。
过去,他们也是“大师身边宜聆教”的博雅学子,他们也是“一塔湖图”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有志青年。但现在,他们或许只是祖国最基层最不出名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们关心“粮食与蔬菜”,他们也关心土地上终年劳作的人群;他们挽起裤腿下到田埂跟老乡一同收获,他们也拿起笔杆,设计着一方山水的发展蓝图。
理想是什么?抱负是什么?现在的他们已经很少对别人说起。
年的暑假,我们对选调生群体开展深度访谈和实地调研,用文字记录他们的生活——是给外界一个了解他们的窗口,也给后辈一种可供参考的人生选择。我们一路走过他们扎根发芽的地方,看他们是如何在泥土中,孕育改变祖国一方山水的茁壮力量。
他们在最贴近人民群众呼吸的地方,尽己所能,贡献力量。在这里,寻找未来中国发展的可能。
人物简介:马骕,男,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毕业生,届福建省引进生,现任福建省三明市泰宁县开善乡人大主席。
(马骕在植树)
“我的人生就像绕了一个大圈子。”马骕笑着说。
求学、教学、再求学,18岁从家乡福建省三明市出发,辗转走过武汉、福州、北京,28岁又回到了三明。10年后他以引进生的身份归来,面对的却是另一种挑战与人生。
“要做越老越有价值的人”年,马骕考入华中师范大学攻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年8月,毕业后的他选择了到福州的福建省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做一名政治老师。
三尺讲台,一站四年。四年教学的经历带给他最大的改变是变得自信了。“之前一直有点自卑,最开始做老师的时候都不敢大声讲话,但是老师就是需要去表达观点,说服别人接受你的观点。”经过不断地实践,马骕甚至喜欢上在课堂上跟学生辩论的过程。
师大二附中在福州的城乡结合部,接纳了许多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工作中,他发现这些孩子的家长忙于生计,疏于教育管理孩子,一旦孩子沉迷于网络,染上各种恶习,便束手无策。后来他慢慢意识到孩子的教育不仅要依靠学校,而是靠“大教育”,即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的统一。“那时就觉得可能还是要跳出来,当老师可能一辈子也只能完成学校教育这项工作,刚好当时也很想去做外交官,就报考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外交学专业。”
年8月,他辞掉了老师的工作,9月,正式进入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攻读外交学硕士研究生。
研究生阶段,对他影响最深的莫过于现任外交系系主任张清敏老师,“按我理解,张老师是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形象,敦厚务实。”
“还记得张老师曾说过,国际关系是仰望星空的专业,可能更多的是‘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马骕笑着说。虽然看起来他所学的外交学与他现在的基层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找到了二者的共通之处。“我经常跟别人说,以前是研究国与国的关系,现在是研究政府与百姓的关系。外交学中很多原则是同样可以应用到农村工作中来的,比如外交学中的‘不干涉他国内政’,而现在我们农村工作中政府就是管得太多了,过分干涉了农民的‘内政’。”
两年的硕士生涯中他学到了一些专业知识,更重要的是,与老师同学的交流开启了他对于人生的新的思考。“人这一辈子究竟要怎么走下去,这是个问题。追求金钱、职位还是其他的东西?”马骕说道,“而我现在希望做一个越老越有价值的人,让人家认可你,让个人价值随年龄递增而非逆增长。”
毕业时他看到福建省委组织部正在向北大清华招收第一批引进生到基层锻炼,“可能做一件这样的事情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于是他便决定报名,成为了福建的第一批引进生。
基层
不仅是在网络上和新闻上看到那样的
年7月24日,马骕到达杉城镇,开始了他新的工作和人生。
“记得有位学校领导曾讲过,到福建工作有两个关要过,一个是语言关,另一个是泡茶关。”作为三明本地人的他泡茶关自然不在话下,至于语言关,虽然闽北地区客家的语言比较复杂,基本上隔了一个村子语言就不一样,但两年下来,也基本能够听懂本地的语言,偶尔还用本地话讲一两句玩笑话缓解气氛,“对我来说这两个问题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马骕笑着说。
但刚到泰宁不久,马骕就意识到“基层不仅是在网络上和新闻上看到那样的”。
三年一次的村委会主任选举是基层自治民主的关键环节。7月25日,到任后的第二天,马骕就在同事的带领下去看一个村的村民代表选举。“第一次看感觉非常好,秩序井然、程序清晰。”一位年轻村民“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的感叹让马骕觉得基层民主自治其实做得挺好的嘛。然而第二天晚上,在另一个村的选举就不是那么顺利了。在选举中,不断有村民发牢骚,抨击原来的村党支部委员会和村民自治委员会村务没有公开、路没有修好,一直吵到了11点会议无果而终。此后连着三个晚上的会议都没能完成选举,有群众甚至失望地表示“选了也白选”。后来在其他村又发生了一件令他至今“后怕”的事情。在某村投票时,一个社会打扮的人强代其他村民填写选票,多次投票。马骕当时就提醒他这样不合规定,眼见要发生争吵,被同行的另一个干部劝下。之后,该群众拿着手机拍在场的干部,马骕再次上前制止。结果那个人更大声地嚷着“我就要拍你,还要传到网上去让人家都看看你们是什么样!”
“他喊完当时我就冷静下来了。”马骕说道,“政府在互联网时代有时候很冤、很弱势,一旦他把视频传到网上,再添油加醋诋毁我们,对我们影响会非常坏。造谣容易,澄清很难。”经过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也明白遇事要冷处理,不能仅凭一时冲动,而且也认识到了基层并非田园诗,基层工作、基层人心都是复杂的。
年4月,马骕协助处理一起外地输入口蹄疫的案子,这也是他上任后遇到的的第一起突发事件。从23号凌晨6点多到24号晚上9点多,短短四十小时的时间里,事件由发生到结束,过程可谓曲折多舛,“体验了生化危机的感觉”。
原来半个月前,他所在乡镇的村民合伙从缅甸购买了23头价值近25万元的牛,经过长途跋涉运回了泰宁。牛群刚到泰宁,一些早起的其他村民却发现了这些牛存在着类似口蹄疫的症状,县防疫部门接到群众举报后,迅速组织部署隔离事项,抽样送检。然而闻讯而来的牛贩子却并不认可县防疫部门的认定结果,还扬言与牛共生死,虽然最终这起案件以牛群被无害化处理,疫情得到控制而告终。但他却感觉政府在处理这类事情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生硬。
后来他也在不断反思,这类事件的产生首先就反映出政府服务角色的缺位,由于村民对于相关政策法规的不熟悉才导致如此后果。其次在执法过程中,如果能够及时得到权威部门的检测结果,并且分批处理31头牛,比事后做安抚工作更能缓和干群关系。
(马骕查看受损房屋)
“和老百姓打交道就像谈恋爱一样”年9月份,泰宁县委考虑到他是来自北京大学的毕业生,而泰宁是以旅游业为主的县城,因此抽调他到泰宁县旅游管委会,希望能在促进旅游业发展方面做一些事情。
“当时想不通,很不想去旅游局,觉得组织派我下来就是到农村学习农村的运行规则与如何做农村工作的,”马骕说道,“那时觉得以后我迟早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工作的,而如果以后被抽调到上级部门去后,再接触农村工作就好像隔靴搔痒,自己也不想缺了农村这一课。”泰宁县委经过慎重考虑,结合他的个人意愿,决定继续让他留在乡镇锻炼。
年1月,马骕的工作重心重新回到杉城镇,继续他的基层工作实践,并逐渐总结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农村工作见效慢,就像谈恋爱一样”,马骕笑着说,“都有一个慢慢相互了解、相互熟悉的过程,首先要学会跟老百姓交朋友。”
刚开始的时候,在与群众打交道的时候,他都会先强调,我不是本地人,不会本地话,只能用普通话和大家交流,请大家谅解。“基本上群众也能理解,但后来感觉可能语言其实不是关键的。”
“用普通话交流有时候确实是存在着问题的,容易疏远彼此的距离,”马骕说道,“但老百姓更看重你能不能跟他交朋友,有没有‘官架子’,语言只是群众工作中很小的细节,你没有‘官架子’老百姓才愿意和你沟通交流。”
年8月开始,杉城镇一个村因为征地问题出现连续的冲击政府的情况,“当时也是临危受命。”要去做通一位被认为是主要的幕后策划者的“刺头”的工作。这位村民是一位木匠,对政策有一定的了解,在群众中的号召力较强。但在之前的工作中,征地的干部态度较为生硬,这使他非常不满。
临危受命的马骕只能硬着头皮上,但出师不利。“首先是因为我是陌生的面孔,其次他对带我去他家的那位干部的印象不好。当时就想,怎么解决?不管是骂我也好,好好交流也好,首先你要能跟他说得上话。”他想起原来的房东也是木匠,应该会认识这位工作对象,连夜去找老房东,果然从这里找到了突破口。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在老房东的带领下,他们再次来到工作对象的家中,将他从床上叫起。有了熟人的引见,对象的敌意消除了,双方的沟通进行的很顺利。此后,经过多次的入户工作,马骕得以了解被征地村民的真实想法。
通过这件事情马骕认识到,农村很大程度上属于熟人社会,要想在基层开展工作,就先要成为老乡的“熟人”,要能和他们说到一起、吃在一桌、打成一片,这一点绝不能忽视。
引进作物品种,占领思想阵地作为科技副镇长,马骕分管科技工作,协管宣传。他所包洋川村的农业结构单一,主要以种植烟草为主,受烟草专卖等政策的影响很大。考虑到全球烟草生产的大趋势大市场,村里烟草种植的比较优势越来越不明显。正好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也想改变这种现状,于是专程到农业发达的厦门同安区考察学习,希望能结合泰宁人的饮食习惯,引进当地的高产辣椒品种,发展反季节蔬菜。
为降低风险和成本,吸引农民参与,他一方面联系了闲置的蔬菜大棚,另一方面与厦门的种苗公司商谈,以实验数据换取免费种苗和技术指导。在年的寒流中,马骕他们的试验大棚管理规范,应对有方,成为当时泰宁仅有的顺利过冬的大棚。
虽然抗寒取得成功,但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关键是农民的积极性还是没能调动起来,多数时候,政府一头热主导的合作是很难把事情办成的。”
马骕还负责镇里的科普工作。年年底,泰宁当地的“全能神”邪教活动猖獗,甚至大白天都敢到机关干部家里去传教。有些“信众”还扬言不信教,就逃不过“劫难”。镇上的干部没有执法权,能够做的也只是正面引导,向群众晓之以邪教的危害。但是有些群众被荼毒很深。比如当地有一位信“全能神教”的妇女,当地干部群众多次苦口婆心劝诫,但即使被派出所行政拘留,她仍旧不知悔改,甚至顽固地认为这是“神”对她的考验。此后她变本加厉,置家庭、亲人于不顾,生生破坏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作为科普负责人,马骕深感责任重大。“人的头脑就是一片阵地,不是我们去占领就是别人去占领。过去我们过多重视物质方面,对人的精神文化方面丢掉太多。”“我们这些大学生、知识青年,在农村中天然的工作就是传播科技,消除愚昧,带来新风,占领阵地,试想一下我们不去占领思想阵地,邪教等组织就会早晚去占领。”
留下来,走出一条与别人不一样的路两年的基层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他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选择。马骕多次表示他对基层有很深的感情,在泰宁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继续留在基层工作,这个念头久久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我是三明本地人,也是农村出身,父母亲也还在农村,自己也衷心希望为农村做些事情。近几年,稍微有点能力的人都离开了农村,只留下‘’部队,这里太缺人才了。”(注::38指妇女,61指儿童,99指老人)
然而他每每提出这个想法时,很多同事却表示非常不理解,甚至有人直言不讳地讲到,“你就是挂职锻炼,留在这里干什么,能走还不赶紧走!”
这让他有些悲哀和困惑。虽然中央一直强调向基层倾斜,但是身边的基层干部并没有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自豪感,说“留下来吧,基层工作很好很重要”而是“赶紧走”。困惑的是,虽然同事的话是好意,但是当年激情满满回到基层,就是为了两年后“镀镀金,赶紧走”?
马骕的答案是“留下来”。因为两年在基层的摸爬滚打,他觉得自己找到下半辈子的答案。“基层仍有很多空白领域有待填充,基层的民主自治是中国政治改革最好的‘试验田’。”经济上,农村的经济处于低谷,百姓的生产方式和几千年前并没有非常大的区别,在社会结构中,“是因为个人原因还是整个经济结构使得他们的地位被边缘化了,这个问题我也还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在社会管理方面,基层政府正经历着由全能政府到有限政府的转变,那么基础设施、留守老人和儿童,社区的再组织化这些问题该怎么办?该如何去占领农村这片阵地?
年10月9日,经过市县乡三级的考核,马骕正式升任福建省三明市泰宁县开善乡人大主席。
“习总书记讲,‘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而农村工作中的空白区域正是具有极大价值和有待发掘思考的地方。”马骕说道,“留下来,或许能够走出一条与别人不一样的路。”
(图片来自受访者)